夜深人靜。

“吱吱、吱吱”，知了永不知疲倦地叫著。偶爾有螢火蟲飛過，帶著點點微弱的光，快速消失在夜空中。

秉鑒坐在青石板上仰頭向上望著，其實除了剛飛過去的那幾只螢火蟲和漆黑的夜色，再什麽也看不到。

他剛從二哥秉鈞那裏回來，秉鈞這幾日一直頭痛欲裂，被折騰得面黃肌瘦死去活來，二嫂劉氏請了幾個郎中開方子，抓了幾大包草藥煎熬給他服下，還是未見好轉。

他見了心疼，平時遇到難過或苦楚的事，二哥都會及時地出現在他的身邊給予耐心開解和默默承擔，可二哥現在所承受的痛苦，他想分擔卻是無能為力，即使想陪在身邊照料幾天也是不現實的事。

自從二哥搬出去，這院子顯得空曠而寂寥，就如此時，再也沒有那樣一個人走到自己的身邊，或是溫言暖語，或是一言不發，與他在這黑夜中打發無聊的時光。

艾香還在房裏等他。

“回來了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二哥怎麽樣？”

“不太好。”

“你是不是生我氣了？”

“沒有。”

秉鑒說完，脫衣上床。艾香也跟著上了去。

熄滅了蠟燭，房間內一片漆黑。

“秉鑒，我這一陣子脾氣很壞，你不要和我一般見識。就是我在眾人面前為我爹爭口袋，也是因為咱欠著我娘家的銀子，拿人家的手短，又怕我爹誤會多了寒心，我不能不替著多出頭說話。”艾香說完，把秉鑒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上，那裏有一個小生命正在孕育。

“你做得沒錯。只是有理不在聲高，再輕聲慢語些就好了。也不要那麽急躁點火就著，多聽多看再理論。”

“咦，你什麽意思？”艾香用拳頭捶打了一下秉鑒的胸口，“好吧，我改。”

“從你爹那裏借來的銀子連帶著利息，我準備等這十船的貨物出手就還，不能總讓你在中間跟著為難，我之所以不主動去找你爹合夥，也是怕你家人誤會我總想占便宜惦記你家的銀子。等咪唎堅人回船的時候，我也要出趟遠門，你好好在家養著。”秉鑒說完打了一個哈欠，翻身過去準備睡覺。

“去哪兒？”

“等我走的時候再告訴你。”

“你是不是也要帶著碧珠去？”

“不帶。艾香，說到碧珠，我必須要和你多說兩句，在她身上你切不可再瞎猜瞎疑，我把她視作親妹妹，你不要像秉釤逼葉上林那樣把她也逼走。”

雖然看不到說話的表情，但艾香也能從秉鑒的語氣裏聽出他是嚴肅和認真的，“我聽大奶奶說當初要把碧珠嫁給你，我現在身子不方便，我怕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多了……你給我記著，你能把持得住是好漢，我艾香吃醋不吃素，我要是真發現你和我耍的只是嘴上功夫，有你好看。”

“看看，剛說完，又來了！我再和你說一遍，我不是那樣人，碧珠同樣不是那樣的人，你不要侮辱她。睡覺。”

“哈哈，睡不著，就和你刁蠻。對了，你說你要出遠門，可什麽時候能回來？再有四個月我可就要生了，別到時候你不在家，我和你說，要是我生孩子的時候你不在我跟前，我可記你一輩子……誒，你到底聽沒聽啊？”

“睡著了。”

“睡著了你還說話，你給我過來……”

世間萬千家庭裏的夫妻或許都是如此，彼此間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和怨憤，在氣頭上怎麽看對方都好像是敵人似的，可一旦自己想明白了，或對方解釋清楚了，立馬就會和好如初，小夫妻更是酸酸甜甜來得快，床頭打架床尾和，一會就變得如膠似漆起來。

夜，對於孤獨寂寞和充滿恐懼的人總是漫長的，而對於疲乏和沈浸在香甜美夢中的人們總是顯得那麽短暫，好像剛剛轉個身兒，換個姿勢的光景，一夜就過去了。

天剛蒙蒙亮，秉釤就過來敲門窗，“三哥，該起床了！你不說今天得早點去碼頭上嗎？”

“好嘞。”秉鑒答應了一聲，開始穿衣裳。

“我爹說你讓給他的那一船生意他不要。” 艾香睡眼朦朧說了一句。

“奧，知道了，改天我抱兩壇好酒去看看他。”

“瞅你小心眼的樣兒。”

等秉鑒出了房門一看，嗬，父親伍國瑩、大哥秉鏞、大嫂張氏、秉釤和其妻高氏都已經在院子裏等他了。

“船多，貨多，聽說碼頭上又是人多手雜偷偷摸摸的多，我和高氏使不上什麽力氣，下來貨看個堆兒總是行的。”張氏解釋說。

秉鑒點點頭，“還是大嫂想的周到。”又對秉釤說：“一會在碼頭上可能會見著葉上林，切不可再說那些噎喉嚨卡脖子戳人心窩子的多餘話。”

“三哥，你放心，我就是裝啞巴，也要裝個低調的啞巴，葉上林若是見了我指鼻子開罵，我連個嘴都不帶張的。嘿嘿。”秉釤答應完，迫不及待地往外走。

到了碼頭上，秉鑒分別去粵海關設在碼頭上的“掛號口”、“正稅口”急“稽查口”，給所承保的二艘商船開出了入港的各項手續，然後交給秉鏞和秉釤，讓他們二人與大班莫裏斯去溺谷灣引船入碼頭。

“等等，和我們齊掌櫃同去。”

秉鑒忙轉身，拱手施禮，帶著驚喜說道：“憲臣兄來了！”

秉鏞和秉釤也跟著見禮，然後和齊海川坐上了小船。

潘有度抱拳回禮，“秉鑒，自從去年貿易期結束這小半年你也不過我那裏去了，一直想著找個機會見見你，又聽說你承攬了咪唎堅人十船全部的貨物，知道你今日一定會在這碼頭上，我這也是特地趕來祝賀！”

秉鑒恭敬地說道：“憲臣兄這般怪罪，說來都因為我心眼狹小，常言說無事不登三寶殿，我真是怕無事上門叨擾啰嗦，惹憲臣兄嫌棄厭惡。說到這十船貨物更是慚愧，憲臣兄及各位同行不屑一顧的生意，秉鑒硬著頭皮也是要接的，否則一點生意也沒有，真是沒了活路。”

潘有度望著齊海川和秉鏞、秉釤上了小船，意味深長地說道：“你這生意做得越大，越是謙虛了！我心裏有數，這次要不是你讓著我，這二船的保商我是做不上的，改天真得擺上一桌酒席好好感謝你，也要提前打聲招呼，很可能明年愚兄的生意就要仰仗賢弟周全嘍，哈哈。”

“哈哈，‘同文行’做咪唎堅人的保商可是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，憲臣兄這般說笑，讓秉鑒真是無地自容。再言日後生意，何時能及兄長如日中天風行草靡勢力萬一，已是十分知足了。”

兩人笑過，都不約而同感覺身上輕松了不少。潘有度背手，踱步走向海邊，悠悠說道：“現在十三行內，盧東家娶了徽商首領之女，葉上林又引來江浙商人作為倚靠，雖然是背故向新依丱附木之舉，卻頗有黨堅勢盛滋蔓難圖之勢，唯你我兄弟孤軍寡旅，任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縱橫捭闔，這日子可是越來越難過啊！”

秉鑒跟在後面，笑了笑，沒有言語。

潘有度繼續說道：“遠的不說，就是你承攬的這五船毛皮下船銷路，若是這二人有心從中作梗就很不好辦啊。”

再不接話就不好了，秉鑒說道：“憲臣兄，實不相瞞，這五船毛皮，包括一船的人參，已經有山東和直隸的客商看中，銷路應是不愁。”

“奧”，潘有度聽了既是驚訝，又有些尷尬，繼而問道：“剩下那檀香木、棉花羽紗、西洋奇巧小物件可也早有打算了？”

伍秉鑒含糊地回答道：“打算是有，就不知道最終結果會如何了。如果是滯銷，還望憲臣兄拉扯兄弟一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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